尊龙凯时(中国区)人生就是搏!尊龙凯时中国区人生就是博

 
按钮文本
老照片
来源:尊龙凯时中国区人生就是博时代 | 作者:潘娅男 | 发布时间: 2023-03-07 | 25511 次浏览 | 分享到:

    不管什么时候,奶奶家的电视总是停在戏曲频道,雷打不动。昨天去时,正播着很少播的楚剧。其实,除了京戏之外我也是爱听楚剧的,尤其喜欢里面的念白,地道的湖北话,听起来很舒服。奶奶说,住在武汉的时候,隔壁的邻居就是有事没事地哼着这个东西。说到这儿,奶奶忽然说:“对了,里屋柜子里放着好多过去的相片,你去看吧,可有意思呢。”其实,那些相片我看过的,只是最近一年多来很少摸它。自从爷爷走后,我很怕去翻有他影子的一切东西。 

  从我记事起一直到爷爷病卧不起,他和奶奶就总是事事都有各自的意见,且互不妥协,所以总免不了争吵,可是只要奶奶离开几天,他又会不停地念道奶奶。或许,争吵是他俩表达爱的方式吧。然而只有两件事他们惊人地一致,京戏和麻将,只有这两件事才能让他俩格外和谐。可是现在爷爷不在了,过去一起玩麻将的老友也相继故去,奶奶只有在逢年过节家庭聚会时才有机会玩,剩下的时间,除了听戏外,就是整理过去的相册。

  柜子里放的相片是用牛皮纸包着的好几包,大小不一,全是黑白的,有些已经泛黄。那里面我看到了爸爸的成长,从他那眼睛里,我甚至能看见我也有过的神情。想起爷爷曾说他一看见我就想起他小时候,因为我长了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记得从一本书上看到过一句话:人类养育自己的孩子是为了找到自己。看来果然是真的。真庆幸这些照片保留到现在,让我看到一个我无法触摸又充满好奇的年代。我和妈妈、姑姑、奶奶各自拿着一摞相片仔细看着,不时感叹一番。这时我看到一张,奶奶穿着护士服和另外五个年轻的姑娘从高到低在台阶上站成一行。她们充满朝气的生动的脸吸引了我,其中有个姑娘,两根长长的辫子过腰。她们的脸上都洋着一种蓬勃。在那个没有化妆没有美容的年代里,她们美得让我艳羡不已。我问奶奶是哪年照的,奶奶拿着放大镜一个一个看那几个姑娘的脸。她说那是解放初在武汉市妇产科医院工作时的同事。1960年开展“大带小”,大医院带动小医院,她和另外五个同事被单位派到湖北省蒲圻县工作。

  她想起当年的一件事:一次轮到她值夜班,一个产妇的家人来叫她出诊。当她到病人家里时,那个产妇因产后大出血已经奄奄一息了。因为请的是农村的土接生婆,她看产妇出现意外就撒手不管了。奶奶说她赶到时,那个产妇因失血过多而面色惨白。听奶奶描述的病人的惨状,现在我简直没勇气写下来,有点不寒而栗。奶奶对病人做了紧急抢救,可这只能暂时缓解,病人仍有生命危险。奶奶和那家人商量,叫车行了两个小时山路连夜送到她们医院,因为那时候已有了血库,产妇才得以脱离危险。奶奶说,现在想想还有点后怕。蒲圻县基本上与湖南接邻,属于山区,那里人说话死难懂,几乎没法交流。那天去的时候还是夜里,曲曲弯弯的山路只有一尺多宽,她边说边比划。又正赶上梅雨季节,一连几天的阴雨,路是坑洼不平又湿又滑。跟着个陌生人去出诊,话又听不懂,到那里又碰上那样一种紧急情况。说实话,那次我真是吓破了胆了。奶奶说从那次以后,单位再也没有让一个人再单独出诊,因为如果碰上产后大出血,不在医院根本没办法。奶奶说,可毕竟还是新社会,有医院、有血库,人还有的救。旧社会时,她的妈有一次流产,血流了整一坛,可医疗大差了,只能任人自生自灭。她的妈后来命是保住了,可当时用鸦片提精神急救,从此又染上了大烟,每次一犯烟瘾就捶头跺脚拍桌子,难受得不得了。

  听奶奶讲完,我也舒了口气。我突然明白,一个看似柔弱的忍辱负重的女人,当需要她去捍卫一个家时,她为什么会拿出让你预想不到的战士一般的勇气和力量,因为那是她用了整个心拼了命换来的。

  我想起在中学历史课上知道的中国第一位妇产科专家林巧稚,课本上写她去逝前一天晚上,做梦还在接生。在我看来,她是那个年代的传奇,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这样的传奇就发生在我的家里,那么也一定还发生在许许多多个像我这样平常的家里。原来,平凡,本身就是传奇。 

  我们继续看着照片,说着当年的事,听着奶奶像故事一样的经历。这时我发现一张像老电影一样的相片。相片上的人女的穿着宽袖短袄,依希可辨的绣花好像能让你触摸到绸缎良好的质感。这种装束让我想起了张爱玲,她用穿这种服装来纪念她不复存在的家族,所以我也总感觉这些装束只是电影或小说里的景儿,它的突然呈现让我的眼睛促不及防。男的穿的是长袍大褂,年龄最大的男人头上戴着旧式的帽子。富足的生活让相片上的那个老太太一脸满足和安详。我简直是惊叫起来,拿着照片给奶奶看,她笑着问我,你知道他们是谁,这老太爷是你爷爷的爷爷,旁边的老太太是你爷爷的奶奶。这是你老奶奶刚过门时的照片,那会儿还没有你爷爷呢。我算算,这张相片应该诞生在1924年以前,已经有80多年的历史了。在那个年代,如果不是衣食无忧,是决不会把钱花在照相馆里的。因为她们生活的年代离我太遥远,我甚至感觉不到她们是我的亲人,只想称他们为男人、女人。

  两个女人都是不折不扣的三寸金莲,站着的那个,也就是我爷爷的妈妈,我简直想去扶她一把。真想象不出那个年代的女人如何用那样一双脚生活。“老太爷”神情很严肃,正襟危坐,封建家长的威严此时让我触手可及。  他旁边是爷爷的爸爸,还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显得很拘谨,可能也是因为他父亲的威严吧。就是这两个看起来很稚气的男人和女人,生育抚养了我至亲的爷爷,给了爷爷一张有着那女人的清秀和那男人的英俊的完美的脸。他们俩后排站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人,是我爷爷的伯父,长着一张很本分的面孔;另一个人是爷爷的三叔,这张照片里只有他一个人看上去神情洒脱。记得爷爷说,他是北京大学法律系的高材生,怪不得一脸青春的桀骜不训。可他晚境不好,贫病交加。爷爷讲时的心酸也不打折地在我心上烙下了痕迹。

  再来说说我的曾祖母,那个最老的老太太。是她将小时的爷爷抱在怀里,给他讲唐僧历经的九九八十一难,是她护着爷爷小时所有的顽皮而不让他的妈妈动他一根指头,以至于每一次爷爷的妈妈要惩罚他时只有将他带到自己的娘家。对于她,这是我知道的所有,也就是这一两件零星的琐事让这个脸上总带着笑,不温不火的小脚“南京祖母”立刻鲜活起来,也是因此让我觉得她亲了起来。如果不是这张相片记录下的瞬间,我就永远不会对我的曾祖母有这样的思念,遥想着她的表情、她的语言以及她的生活。这一切都缘于我在这张相片的80年后又在相片上见到她。

  生活和岁月真是不可思议,我看到十几年后相片里的祖父的父亲,那稚气已为疲倦取代了,眼睛流露出来的是平静的无从和无需言说的沧桑。奶奶说他是很沉静但脾气不太好的人,可他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凭着这一手字,在家道中落时,他得以谋到南京国民政府文官处文书一职,让整个家暂得温饱。奶奶说她和爷爷成亲时他已是家徒四壁,可她的父亲看中了爷爷的聪明和人品,成亲时给了奶奶摆满一整条街的陪嫁,正是这些陪嫁,支撑着爷爷和奶奶度过了一段最艰难的岁月。

  我小时在爷爷家老楼的客厅里见过几件条幅,知道是他和他的父辈及朋友写的字,可对于字迹的记忆已完全模糊。因为“文革”,奶奶曾把这些东西送到各个亲戚家,然而有的亲戚也不能幸免,家被抄得狼籍不堪,再加上爷爷和兄弟姊妹各自生活在不同的地城市,使得这些饱含亲情的东西七零八落,所剩无几,更多的不复可见。包括这张相片,就是前些时我一个伯父送来的,肯定是“文革”时存在他们那里的。

  我祖父的父亲死于霍乱,据说是在南京染上日本人撒的霍乱病菌,回来后没多少天就过世了,才五十岁出头。奶奶说咱家人是真不少遭日本人的罪。她说她的爸爸也是死在日本人手里。三九年时,因为她家除了有地还有生意,算是富裕人家,日本人来后就盯上了,想要钱。随后以“私通华军”的罪名将她的父亲带到日本宪兵队。过了很多天,家里人花钱托人算是把人弄了出来,可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奶奶说她看见爸爸整个背被打得黑透。她听父亲说日本人把一大壶水强灌进他肚子里,然后几个人轮番站到他肚上踩。她的父亲回来后没多少时日就得了直肠癌,应该和这次劫难有直接关系。我听得心一阵阵抽紧,什么叫国恨家仇,这就叫。

  有时,我会因为听到的这一件件事而思念那些没有印象的不属于我记忆的东西,想像爷爷说过的那只镶了翡翠螳螂捕蝉的端砚如何的光鲜可爱。虽然它们好像无关于己,可那些字画器物上面有我先辈的痕迹和信息。现在,爷爷也不在了,有些东西是不可挽回地逝去了。有时我甚至会为这个家遗失的记忆而失落、遗憾。想一想人的记忆真是有意思,久远的很清晰,近前的却很模糊,甚至有时还想记住不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有些想记也记不住可有些要忘却忘不了。

  另有一张相片是我爸爸全家在长江大桥下的合影。爸爸说那会儿就是60年,奶奶在蒲圻县,爷爷被干部学校调到湖北沌口,一周才能回一次家,只有12岁的他,除了每天上学、给弟弟妹妹做饭、背着接送姑姑到幼儿园,还要照顾他瘫痪在床的奶奶,每天给她擦身子。爸爸从小个不高,那时还够不着煤火台儿,每次做饭都得站到好几块砖上。当时他的奶奶住在武汉红十字会医院,因为叔叔的小学离医院近,他就用课间买了油条豆浆负责把早饭送去。爸爸就在中午放学后做完午晚饭再送到医院。有一回夏天,他给奶奶送饭,可是武汉的夏天是火炉,当他打开饭盒饭已经变馊了。可他不舍得扔掉就自己吃了,因为太累,吃完就趴在阳台上睡着了。结果夜里上吐下泻,一连烧了三天。那会儿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爷爷一次回来时带了一笼包子,可只是给他奶奶一人吃的,他们几个孩子只能眼巴巴地闻闻味。爸爸想起那些事就心酸得不行,奶奶虽无言,可我也看到她眼里的愧疚与心疼。奶奶说,其实到武汉以后还是好多了,在亲戚的帮忙介绍下,爷爷得以到武汉市行政干部校工作,安顿下后奶奶从开封找他。奶奶说刚下火车时,并没有看见接站的爷爷,可已是深夜,下着雨,她一手扯着一岁多的爸爸,怀里抱着刚两个月的叔叔,还背着沉沉的行李,人生地不熟。幸亏当时遇上个好心人告诉奶奶路怎么走,还给她一件雨披,终于在半路碰到爷爷。在那里安下家,奶奶也到了武汉妇产科医院工作,用微薄的收入请了保姆照顾孩子。我经常听她念叨那个保姆,她说她人真好,对爸爸他们就像自己的孩子,后来她年龄大点了,就让她两个女儿来,后来爷爷把他母亲接来,家庭费用增大,也就没再用那姐俩。我家的老相片里常有那姐俩,俨然她们已融进了这个家。虽然对她们知道得不多,可还是有亲人一样的感觉。奶奶说:那时候真难,可那时的人真好!那一段光阴给每个经历的人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痕,65年爸爸听说要来开封,吓得跑出去好几天不敢回家,因为不想离开成长的地方。可终归只能耍耍孩子脾气而已,来开封后刚开始吃饭不习惯,一口馍总在嘴里打团团就是咽不下去。直到现在爸爸还常说,想想最知心的人还是儿时在武汉结下的小伙    伴,可现在都杳无音信。

  在这些相片里,我的祖辈比现在我的父辈年轻,我的父辈比现在的我年轻。一代一代人从时光里走过,时间是一样的,但日子千差万别,人生各种各样。

  岁月无可挽留,然而瞬间却能凝固成永恒。小时照片上的我总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可当我再大一点,切身体会到光阴如梭时,就想抓住一切机会让瞬间定格,让照片记录我最快乐的神情,同时为没能留住的美丽而抱憾甚至耿耿于怀,因为我害怕老时不能像奶奶有老照片可看。可叹岁月不是沙漏,能流过去还能流回来,但是,当沙子流过去时我们却能清晰感受那真实的瞬间。经历了,感受了,就是真实的,至于能不能留下什么,交给记忆选择吧。人人都想留住美好,可它与痛楚在时光面前有着相同的结局。我们都只能顺着时间的方向走,记忆只能是记忆,留下了是安慰,丢掉了也不用计较。

  那天晚上睡得不实,甚至在梦里,那些久远的人与身边的人还在不着边际地说着。凌晨4点我就醒来,清晰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同事说,布谷鸟叫的时候就是收麦子的时候。以前,爸爸对我说过不知多少次,可只今年我才真正记住了布谷鸟和季节的约定,因为那天布谷鸟叫时我们碰巧经过一片麦田。现在的我已不再为没有留住的瞬间惋惜了,就像我的曾祖母在爷爷的记忆里要远比我在照片上看到的鲜活,还是让那些喜欢我的和讨厌我的人用他们的记忆来弥补我遗失的瞬间吧。

  第二天,我又陪奶奶听了一下午京戏,奶奶说她一听这京胡声就醉了。她说:你二姨奶小时候能唱《玉堂春》里“三堂会审”的全段,小姨奶不但能唱还能走场,我们几个一水的戏迷。小时还在广播电台录过音,那时电台里卖的京戏唱词要三个大洋一本,我们愣是敢买。那本唱词多全啊,都是有名的戏,好多戏我就是跟着那上面学的。可是后来也找不到了,要是有那本子,你现在什么戏的书也不用买。我听她说着,笑了笑。奶奶已走过人生的很长很长一段,现在,她终于可以停下来,歇一歇,看着这些老照片,听着熟悉的胡琴声,来温热她好多渐渐发凉的记忆。

  戏听完了,我走进屋里,看见地上搁着两盆长很很旺的仙人球,上面顶着好几个鲜红的果。我问奶奶:什么时候买的?奶奶说:哪是买的呀,还是你爷爷养的,我也不会养,那么多花儿就剩这两盆了。可我以前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呢?奶奶说,等那几个鲜红的果一样的东西掉了,新的花就从下面开出来了。


尊龙凯时中国区人生就是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