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做了一辈子教书匠,中年之后才在一所农村中学里谋了个“政教主任”的差使,却累坏了自己的嗓子。少时父亲那深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早已找不到一丝痕迹,取而代之的全是沙哑,沉闷,甚至使人听了感到不舒服。父亲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根本说不出话来,四处求医后才知道是患了严重的咽炎,并求来了良方:戒烟戒酒,请假休息。父亲才得以休息了自己劳累了几十年的身体和喉咙,而这时离退休就只有两年时间了。
常有人为父亲的嗓子惋惜,说你这辈子本来不该是这样的生活的。而父亲听了总是淡淡一笑,却不再说什么。其实关于父亲的情况我也多少知道一些:祖父祖母养育了五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在那样的岁月里他们生活是可想而知的。祖父又是一个没有功名的读书人,多少有些好逸恶劳,家里就全靠祖母一人在外讨饭、挖菜根才得以养活了这几个孩子。好不容易熬到了成家的年龄了,可是因为家里太穷,婚事根本没有着落,迫于无奈的情况下,大伯就去了伯母家生活,过上了亲戚日子,二伯靠二姑的换亲凑成了一家,四叔也入赘了四婶家,四叔和大姑都到了年纪挺大了才结婚。其实这样来看,父亲算是比较幸运的了。
可能是父亲聪明一点,或是比较勤快的原因,反正一直读到了高中,而且成绩优良,名列前茅。整个村的人都对父亲寄托了深重的希望,父亲也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可是高考体检那一关却把父亲一巴掌“扇”了下来——父亲被查出有高血压。父亲的前途和命运就这样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完全改变了。(其实现在想来,即便没有“高血压”只怕也会钻出个“低血压”来把父亲“压”下去的。)
父亲几乎没有提过那段日子是怎样度过的,我所知道是后来父亲就被聘为中学的民办教师,从那之后就几十年如一日,而我们家的生活也似乎是在重复着祖父祖母的足迹,直到父亲的工作转正,才有了一点好转。
父亲不爱说话,喜欢安静,喜欢安静地看书。一是性格使然,二则是因为嗓子不好。更很少说起自己的遗憾和不平,没有埋怨,没有怨天尤人,有的只是淡然和闲静。但偶尔也有例外。我上小学和中学的时候,父亲那时嗓子还好,有时就会在外边喝酒,很晚时候才回来。回来后又常常会把已经睡下的我们姐弟几个叫起,一排坐好。然后从大姐开始,逐个进行“教训”,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总是知道我们心中常常忐忑不安的犯下的几个错误,而且会言语异常犀利尖刻地给我们提出来,再加上喝了酒,我们姐弟几个常常因为害怕加上内疚而泪流满面,却一面又会暗暗下定决心,要改正父亲提到的那些做的不好的地方。
从那之后,我们就常常关注着父亲是否在外边喝酒。每到父亲回来晚或是确切知道他去喝酒了,我们就会要么借故躲开,要么早早睡熟(母亲往往会因为心疼我们而不让父亲叫醒我们)。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姐弟几个确实越来越少让父亲母亲操心了。
父亲从不打我们,即便是在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酒后。可是我对父亲的恐惧确是从那时就开始了的。
母亲吩咐我做点什么,比如说扫地、打水,我总是嘴里答应着,却拖着半天不动,可是一看到父亲来了,就会立刻以最快的速度打好水,扫好地。周围邻居家的哥哥姐姐们,他们大多数是父亲的学生,他们提到父亲时总是说父亲如何如何严肃,见了父亲如何如何害怕。而听到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心里总是在想:如果哪一天父亲也教到我,我可怎么办?!
这个担心终于在上初三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现实。第一节课我自始至终每杆抬起自己的头看看父亲,所幸,父亲没有在那节课叫到我,因为我耳朵里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从那之后,父亲的每节政治课之前我都会小心翼翼的精心准备。所以那时我的政治成绩始终是最好的。但父亲却一般不会叫我回答问题,甚至关注的比其他人还少。
虽然姐姐们常跟我开“怕父亲”的玩笑,常常打着父亲的名号来“要挟”我,但是我知道其实她们也和我一样畏惧父亲。是的,父亲从不打骂我们,也不打我们,我们的畏惧其实也并不是源自深夜的酒后训斥,而是因为父亲的沉默,父亲的安静,父亲的端正。或许这种畏惧更应该叫做敬重。而我们姐弟几个的成才也正是来自这种“畏惧”。这也正是父亲引以为荣的。
近两年,父亲和我说的话多了起来,也许是因为我长大了一点,懂事了一点。每当我说起自己取得的一点点成绩的时侯,父亲总是一边说着“还不行,再努力”,一边流露出掩饰不住欣慰的神情。这是我和姐姐们最希望看到的父亲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