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海棠花什么时候落的,就像小镇的人们不知道桃花什么时候下得台来一样,花落是没有任何征兆的。前一天还是气燥人沸,云厚山胖的,只消一场雨,滴零滴零的一夜,空气忽然就缩了,紧得能夹住汗毛。早上,你推开门闩,“吱呀——吱呀”慢慢地,一定要慢慢地,迎着那一股清新的凉气,慢慢地吸进肺里,落进脾里,一个激灵,好一个肺清脾凉!留在鬓角脑门的梦魇,一下子就揉进了风里。你猛地睁开惺忪的睡眼,满眼湿漉漉的,满院娇柔凄美的花靥,在水里哭。不明白,它们在树上时,喧情闹意的,满树的疯,抢着扎你的眼睛,如今湮在泥水里,反倒有股殉春的惨烈,让人生出几分怜惜。怕是,人总是喜欢妖娆后的凄美。班驳的窗棂上挂着几瓣,莫不是桃花借着井台上那氲氤的云裳,和着雨声,弹了一晚的琵琶,惹得满树梨花带泪,累了,拈一二瓣放在窗棂上,聊作红尘一笑?无论如何不能多想啦,你拈一指花,天马行空的臆想,过街的小孩子会吃吃地笑你哩,吧唧——吧唧着青石板,踢踏出一溜溜儿的水“珠子——他们要赶到后山的小河沟里去捉那涨情的小鱼呢!
出得那一方院落,沿着青石板的街道,手抚着花岗石墙面上的青蔓,慢慢地行走,摊上南方的雨,这北方的粗物也软润的很呐,想是桃花当年也这样拂过吧。穿过甬道,有条西来东去的河,曼妙地流着,绿得你心里一阵荡漾。这水呀,流到人心里。旁边纤柔的柳条,刚好垂到河面,牵着河的衣摆,款款地前行。你又想到了桃花,这么轻盈的一个女子。那个阁楼还在,就在桥的对岸,孤零零的坐在那儿,守这河。
民国二十八年,桃花来到了这个小镇,是这个小镇上最富的财主刘万福的在县里读书的儿子带回来的。财主人不坏,,没有那副榨人血,吃人肉的恶骨,谁家有难处,他都会伸一把手。儿子刘福钧天生一副女儿骨,说话慢声细语,见了谁都笑呵呵的,也不是电视小说中的那种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家里只有一个长工,姓丁,就叫小丁吧,年纪和刘福钧相仿。人长得结实也机灵的很,书没读过,不过很会算帐,也是天分吧。财主很倚重他,家里的帐都的交给他做,连上县城走帐都交给他,都没出过错,他还有哥哥小时侯出去要饭,早失踪了。老爷子就乐得个养花弄草。简介完。
桃花来后,镇上的男人女人就烦躁了不少,男人没事就往外溜,女人的尖嗓子也就在街口此起彼伏的。大家都说桃花,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县上有好多青楼呢。大家马上就起哄了,噢,麻二,你都去过哪几个呀?说得麻二脸一阵红一阵白。本来就是嘛,我听张瓦匠说的!哈哈哈大家又是一阵哄笑,笑张瓦匠今晚该怎么对付他那个街口声气最大的母老虎。
刘老财专门给儿子挑了河对岸的一块好地,盖了现在这么个阁楼。阁楼就在河边,桃花出了阁楼刚好可以洗头洗衣服。男人门只能隔着河看穿着旗袍的桃花,然后晚上伏在自己婆娘平板肉堆上想象着旗袍下面的起伏跌宕,猪一样的发泄一通。阁楼上的桃花好象不是很开心,每天做在窗前梳着头,望着窗外的雨,眼睛里总是盈润欲滴的,看得让人心疼,刘福钧有时候也帮她梳,一梳就是很久很久,刘福钧总会把落下的长发挽在一个从来都没有用过的桃木梳子上。大家都羡慕小丁有福气,天天那么近地对着桃花,小丁总是羞红了脸跑开。
小镇也是这时候才知道什么叫做舫,那是一个有着雕花窗格,琉璃顶盖的小船,是刘福钧专门从城里拉来的。下水的时候盖着红绸布,倒像是一个害羞的新媳妇,煞是新鲜。后来就从舫上传出如丝若弦比夜里淅沥小雨更好听的声音,尤其是在有小雨的晚上,那声音好像是谁从水里慢慢牵扯出来的,柔柔的,一丝一缕,缠在了人们的心间。这个桃花不简单啊。女人都是羡慕的,像桃花这么被金屋玉舫养着,宠着,只是她们没那个福分。不过桃花倒也不是化外之人,她偶尔也会请人们到她家里坐坐,用很小很精致的茶壶费半天的工夫,然后用比指头大一点的磨砂的青瓷小杯,一人一杯的送。只是从来不说话,就是微笑,那笑简直能让人融化到她那双水样的双眸里去!小镇的人不敢再造次了。天气好的时候,刘福钧就和桃花荡着舫,往山边上去,两人在舫上倒不像夫妇那样。也是怪,都快一年了,也不见桃花有动静呢。
这么个乱世,有这么个仙人,终归要出事。但是大家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小丁!那天是清明节,下午桃花和刘福钧还在舫上弹过琴,喝过茶。小丁去收帐很晚才回来,不过回来是带了一帮人,还有枪!刘家父子被绑到桥栏上,桃花也被抓来了,不过没绑,她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着。小镇的人也有几个年纪大的被请了过来。小丁像变了个人,手里提着盒子枪,趾高气昂,大声质问刘家父子。
“你们家的钱哪儿来的?!该这好的房子,还有买这舫,宠着这么个日本女人!”小丁拿枪顶着刘老财的脑门,发狂地问。
“知道老子妈是怎么死的吗?!啊,老子妈是饿死的!啊,你们他妈的这帮地主老财狗知道吗?!”
“那是她不要我给的粮食!你还是我养大的,亏我那么看重你!今天竟然忘恩负义,带着土匪来强我!”刘老财怒不可遏,圆睁着双眼盯着小丁。
小丁一枪托磕在他脑门上,马上就有了一个血印子。
“那,那,你他妈的藏着日本女人就是汉奸,卖国贼!乡亲们是不是啊?”小丁挥一下手,有些尴尬。说完转身就对着刘福钧,
“你他妈的也是有福气,守着这么个妞儿,死了也值——啊”
说完,走到桃花面前,吓得桃花倒退两步。
“怕什么呀?啊,你也知道怕呀,你瞧瞧你们他妈的日本人在咱们地盘上干的事!我哥哥就是你们日本人杀的!妈的!”小丁一步步狰狞着逼近。桃花一下子扑到刘福钧的怀里,身体剧烈抖动着。
刘福钧满面通红,乱摇着桥的护栏,大声骂着:“王八蛋的,你敢动她一根毫毛,我,我杀了你!日本鬼子烧杀老百姓,管她什么事啊,他爸爸还是被咱们中国人杀的呢!”
小镇的人都蒙了,没人会想到桃花是日本人,怪不得,她只是笑,从来不说话。大家不知道这场仇怨的水有多深多浅,也不知道小丁的哥哥为什么会被日本人杀。小丁是报仇来了,桃花是刘家的媳妇,有怨报怨,有情护情,大家都没错。只是桃花,干吗非是日本人呢?干吗要到中国来呢?
从那以后,小镇的人再见到桃花时,只在那个阁楼了。没有舫了,烧了。桃花还是常在阁楼上梳头,然后傍晚来到桥边,从怀里拿出那个裹着像个线棰的梳子,一丝一缕的解开,一根一根的轻轻的丢到河里。大家起先只顾着怜惜这么个玉人儿,满面的梨花带雨,让人的心如花,瓣瓣含滴。后来大家发现她的衣服很奇怪,后背腰心上有个枕头,衣领很大很低,羊脂般的脖子在夕阳的残辉中像极了琥珀,大白的丝绸上,有朵朵菊花。很好看。下雨的晚上,大家又听到了那丝丝缕缕的声音,听得人鼻子酸。哎,苦命的人儿!
听那几个老人们说,刘家老爷要救桃花,一命换一命!可小丁的哥哥谁替?!刘家少爷挺出身来,大叫到,老子替!可怜爷儿俩为了个日本女人把命送了。临行时,刘家少爷对桃花说了一句什么大家都听不懂。小丁本想带走桃花的,老人们护住了,“小丁,人都死了两个了,你还有天大的仇也该歇歇啦!桃花是不是日本人我们不管,可她嫁到了我们镇了,就是我们镇的人了,你要动她,先把我们几个老鞭杆放倒喽。”
民国三十年清明节,桃花还是穿着那个带枕头的衣服去给刘家父子上坟。那天早上她挨家矮户去给人家鞠一个躬,说一句,好象是撒油麻什么的。过桥的时候她脚上的厚木板踢踏着桥,像打更似的。闪眼的白,迎着太阳,看得人眼睛里飞起漫天的太阳花。 那天后就再没见到她,大家都说她回国了。
什么地方,有了点故事,就有了让人想窥秘的欲望,于是大家就都来旅游了。选择这么个下雨的时节,倒是落了个清净。双手扶着木桥的护栏,看着下面的水,头有些晕。昨晚的雨催急了这河的流速,水面上点点青丝般的草,翻覆上下,一转眼就过去了。逝者如似,什么都得带走。罢了,不看了。
跺了跺桥,喀吱喀吱地响,这多年了,快腐了吧。今天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