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楼是我的祖屋,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听说在今年的雨灾之后,已是危房的老楼将要被拆除。这自然使我对老楼平添一种敬重之情。
老楼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对她的尊称和爱称。说老楼,自然是因了我对她有一种与生俱来、难以割舍的情结。老楼坐东朝西,依山傍水。在她的身后,横亘着一带青山。楼前,一条蜿蜒的小溪潺潺流过,给予她无限的灵动。用土垒成的老楼仅有二层,“口”字形的结构显得墩实厚重。楼的中央,嵌着一个大大的天井,门厅、楼厅错落有致地分列于天井的前后。这是南方典型的农家大众民居,古朴而不失大方,简约而更显凝重。居住在这里的人们,世代传承,血脉相亲,门脉相通,本为一家。听老辈人说,老楼迄今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上了年纪的老楼显得是那样的苍老——斑驳的外墙分明印记着风雨的侵蚀,开裂的墙体显露出她早已步入风烛残年。历经岁月沧桑洗礼的老楼已不再拥有昔日的辉煌和令人尊崇的地位。随着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外迁,老楼愈加显得孤寂和落寞,几近是一座空楼。这里再也看不到平日那袅袅升起的炊烟,闻不到逢年节时弥漫在楼内那锅碗瓢盆击出的乐章。先前这里的吆喝声、叫骂声、嘻闹声已经远去,原来在这里忙碌穿行的身影已经不再。晚风中,只有楼门顶上悬着的一盏孤灯仍晃着昏暗的光,似乎在诉说着老楼的凄凉,抑或仍想挽留住偶尔路过这里的人们回望的目光。
老楼确实苍老了,苍老得如此颓败,毫无生机。慢慢淡出人们视线的老楼,如今在一些后生晚辈眼里,兴许只当作是一具残躯,或是一个符号了。
凝望老楼,我黯然神伤,感慨万千。
这就是生我养我的老楼么?!这就是那个曾经充满生机,盈溢着亲情友情的老楼么?!走近垂垂老矣的老楼,手摸着这里的一草一木,目及四处,心被揉得痛痛的,感伤的思绪顿时走得很远很远……
不知从何时起,老楼的门前就放了张长长的“椅子”。说是“椅子”,其实不然。那“椅子”原为木工用的托架。托架闲着了,热心的人们便将它移至楼门前,成了人们休闲时的座椅。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的文化生活十分匮乏,一年间除了能看上三两部电影外,难有其他去处。盛夏时节,暑热难当。虽说晚间气温不如白天高,但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更愿意来到楼前纳凉,坐在长椅上海阔天空地神侃一番,以解劳顿。晚饭后,男人们似乎更早迈步,为的是能在这里谋得一席之地。女人们只好待收拾完碗筷后姗姗而来。运气好的时候,兴许还能找到座子,要不然只好自搬小凳,往偏僻处一坐。楼前的小溪,总能适时地送来清爽的夜风。有月亮的时候,人们在月光的沐浴下,尽情享用着微微的凉风,自是气爽神清。在这恬适之夜,人们谈古论今,谈张家儿子取媳,谈李家媳妇生崽,谈一切愿谈之事。若是遇上某个嘴皮子来一段什么段子,恐把男人们逗得更乐——而女人们则缄默不语,佯装不与理会,其实心理一样热乎乎的。男人女人们自有自的话题,而一些好事的孩子,偶尔也会凑在其中,听着大人们说“古”。一些大人也会逗孩子,一段有关“鬼”的故事,早已把孩子唬得没了气息。胆小的孩子自然不敢自个儿回家,只好强打精神,继续听着大人们的趣闻乐事。终于,小孩们挺不住磕睡虫的袭扰,只好偎在大人们的身旁睡着了。而大人们意犹未尽,仍继续着他们的话题,直到月落西沉,才善罢甘休,拍拍屁股回家休息。
老楼楼厅的廊檐上不知从何时起就留下了一排不显眼的钉子,历经风雨,钉子早已着了锈色。钉子不显眼,可钉子上悬挂着的,却多少能显露楼里人们生活水平的高低。平日里这些钉子多半闲着,可是一到年关,这些钉子却是另一番景象。只要你一踏进老楼的大门,抬眼望去,映入人们眼帘的,自是那些挂在钉子上宰好的鸡鸭和腌肉。一只只,一串串,一排排,各领“风骚”。各家各户似乎都要在这些钉子上挂上一点什么的,除了储藏物品的需要外,也好向人们展露或是禀报自己持家有道带来的富有。这多少能争得一些面子。这些在平日里并不多见的稀罕之物,在这年关时节,甫一挂上这显眼的位置,陡然间还真为这古老的民居增色不少。那时常还得为三顿饭发愁的人们,这时似乎脸上也能焕发些许光彩。这就是淳朴的老楼人家,这就是老楼淳朴人家过节时留下的生动一幕。望着廊檐上的小铁钉,望着小铁钉上挂着的鸡鸭和腌肉,我似乎能以另一种眼光丈量老楼的历史,似乎能以另一种心境品读老楼的人们。老楼的人们艰辛,但老楼的人们同样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在那困难的年代,对于老楼的人们来说,什么是幸福,什么叫知足,也许一只鸡一只鸭就是答案,也许那炒菜的铁锅能抹上薄薄的一层油就是他们的心愿。廊檐上的小铁钉,与其说挂着的是鸡鸭和腌肉,毋宁说系着的是老楼人们对幸福生活的愿景。这种在其他地方不多见的景象,似乎在诉说着老楼的一段历史。
每年的腊月二十以后,老楼的人们就要开始一年中最后的忙碌。蒸年糕、扫囤、杀鸡宰鸭、置办年货,自是忙得不亦乐乎。到了年二十九、三十,家家户户都要为自家的门户挂上春联,为谷仓、禽舍、猪圈贴上写有五谷丰登、鸡鸭成群、六畜兴旺等内容的条幅。长辈们总要叮嘱晚辈别忘了为老楼的大门、侧门贴上春联。每年的这个时候,红红的春联和门穗总会把老楼装点得分外喜庆,两盏褪了色的灯笼总能重新挂回大门的两侧,仍显得熠熠生辉。“盛装”下的老楼一改往日萧瑟的“脸庞”,倒也变得年轻艳丽了许多。新年初一,居住在老楼里的人们照例要延续一个多年未变的风俗——开大门。老楼的大门,其实每天都要开的,但在正月初一,开大门却被赋予特别重要的意义。按照这里的说法,正月初一的大门,开得好坏,能预示着新的一年是否风调雨顺,是否四季平安。正因为如此,这里的人们总要以十二分的虔诚和敬重之情,举行简朴而隆重的开大门仪式。初一的凌晨,不像平日里那样寂静安祥,一些躁动难安的孩子,早已燃起了鞭炮,先是几声,尔后很快就响成一片。清脆的炮声划破了乡村宁静的夜空,同时催醒了劳碌了一年的人们。人们带着涤尽的心灵,带着对美好明天的憧憬,开始迎来新的一天,新的一年。起早的老楼人家,此时按选好的时辰各自在楼厅里忙开了——案几上,摆满了家家户户准备的三牲果品,恭敬的人们点上香烛,遥望夜空,向着楼外祭拜起天神。尔后,人们长幼有序地排起了队伍,进行一年一度庄重的开大门。最年长的自然排在最前,随着长辈一声高呼“开门大吉”,手执香火的人们鱼贯而出,对着新年来利的方位,叩首揖拜……我不知这种传统的开大门风俗始于何时,亦不知这种风俗能走得多远,但我分明能感受到这里的人们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表达对苍天最真诚的企盼——希望来年阖家幸福,万事胜意。世世代代的老楼人家,就是在这样一种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中,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
老楼的故事很多很多,老楼的印象很深很深,这让生于斯长于斯的我每每忆及感慨良多。作为老楼的后生,我自然铭记终身。
老楼即将走了,走得坦然,走得安祥,也走得有些沉重。再一次凝望老楼,我仿佛看到,在老楼的身后,留下的是一段悠长的历史,和那祖祖辈辈受用已久的不朽传统。风雨飘摇中的老楼,你走好。